河北日报记者 魏雨 朱艳冰
巡田300亩,原来3天的工作现在不到10分钟就能完成。
自家的土地,耕种管收全交给别人,只需要在家里等着粮食丰收。
无论身在何处,动动手机就能把地种了,实现这个目标或许不用太久。
玉田,河北省唯一一个全国农业社会化服务创新试点重点县。在那里,通过全程农业社会化服务,这些场景都在真实发生。
拥抱新装备:无人机、“大马力”、“北斗”成种地标配
4月20日上午9时,玉田县城。翼联农业科技有限公司楼前空地上,一架大疆多光谱无人机起飞,飞往15公里外的鸦鸿桥镇边家铺村,对那里一片300亩的麦地进行田间巡视。
15分钟后,无人机飞到边家铺村麦田上空,麦苗正在拔节。麦田上的电线杆已被削去了一大截,只剩一人多高,电线埋到了地下。这种做法是为各类无人机作业提供方便。
随着机手在县城里的远程操作,无人机在麦田上空盘旋作业,不到10分钟,300亩麦田巡田完毕。翼联是玉田近千家农业社会化服务组织中的一家。
玉田是传统农业大县,有“冀东粮仓”之称,又是蔬菜种植大县,也是农机大县。2023年,玉田被确定为全国农业社会化服务创新试点重点县,是河北省唯一入选县。近两年,玉田农业社会化服务规模不断扩大,农服组织快速发展,近千家农服组织,大多掌握着诸如无人机等各类先进的农业装备。
伴随着农服组织的快速发展,覆盖农业生产全链条的全程农业社会化服务也日渐兴起。巡田结束后,翼联位于县城的无人机后台系统立刻生成了一张“处方图”。从图上看到,这片麦田被分割成不同的区块,以深浅不一的红色显示。
“这个深红色的区域,表示草有点多。这个浅颜色的区块,表示干旱度高,需要浇水了。”公司负责人齐先瑞指着“处方图”向记者介绍。
这台无人机价格4万元,买时连齐先瑞自己都觉得“有点贵”,可等真用上了,他觉得很值。“无人机巡田真省事,如果人工巡田,这块地需要1个人花3天时间。现在,不到10分钟就解决了。而且小麦越长越高,人到地里巡田有死角,但无人机就不存在这个问题。”
在翼联的仓库里,还有用于打药、施肥的各种无人机,一共有26台之多。“现如今,无人机是种地的科技利器,也是标配。”齐先瑞说。
这两年,玉田的农服组织争相采购这种玉米播种机。今年春天,福途盛金农机农民专业合作社就花了30万元购入两台。
普通玉米播种机七八千一台,贵了差不多20倍的气吸式玉米播种机“牛”在哪?
“气吸式播种机精量播种,一株苗只下一粒种,节约种子。更重要的是,它的吸盘能筛选种子,饱满的种子吸上来,播到地里,干瘪的劣种直接淘汰掉。此外,机器还能根据地形起伏调节播种深度。”该合作社负责人荆存峪细数新播种机的好处。
4月8日,福途盛金农机农民专业合作社的荆存峪驾驶拖拉机在耕作。荆存峪供图
如果说巡田无人机可以显著提高劳动效率,那气吸式玉米播种机的好处在于提高产量。“用气吸式玉米播种机,出苗率能到99%,而普通播种机出苗率在90%左右——保守点儿估计,一亩地也能多打100斤粮食。”荆存峪表示,他们为农民播种时,气吸式玉米播种机一亩地多收5-10元。“即便这样,农民们也爱用新机器。”
在玉田,农服组织不光有高精尖的科技利器,还有“巨无霸”大型机械。
会军农机农民专业合作社成立于2011年,那一年,合作社理事长孙广涛入手了一台135马力的拖拉机。在当时,上百马力的拖拉机还很少。凭着这台大马力拖拉机,合作社生意源源不断。
吃到了“大马力”的甜头,孙广涛不断升级动力机械。如今,会军合作社大部分拖拉机都换成了220马力。这种巨型拖拉机光后轮就有一人高。
“这台最新的220马力拖拉机是今年新买的,价格80多万元。买回来后,额外加装了北斗导航系统,”孙广涛说,自己喜欢农机,就像数码发烧友喜欢电子产品,“看见新的就想买。”
在会军合作社基地,还有深松机、收获机、运输车、烘干机等农机具。总结起来一个字:大。“大型农机的耕作效率成倍增加,好机器真能干好活。”孙广涛说。
最近两年,在玉田各个农服组织中,农机大型化趋势非常明显。根据统计,玉田县大中型拖拉机超过3000台,200马力以上拖拉机超过200台,绝大多数在农服组织手中。
“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。先进的科技装备和大马力机械价值不菲,但对从事大规模经营的农服组织来说,可以显著提高农业生产效率和增加产出,因此他们有动力拥抱农业新装备。”玉田县农业农村局局长潘永志表示。
抢入新赛道:各路人马殊途同归“补链”全程社会化
孙广涛是干农机起家的。2017年,会军合作社被评为全国农机合作社示范社。这块奖牌如今就挂在他办公室显眼的位置。
机手出身的孙广涛在农机领域摸爬滚打多年,合作社靠着入行早和装备先进,在当地市场占据了一席之地。不过,最近几年,随着农服组织快速增加,孙广涛觉得利润空间越来越有限。
“一个机手,只要有一台农机就可以自己干。从事农业社会化服务的个人和组织越来越多,竞争变得相当激烈。要想从竞争中胜出,除了扩大服务规模,必须拓展服务内容,从单一农机服务转向全程农业社会化服务。”孙广涛说。
从2018年起,会军合作社在农机服务基础上,逐渐增加农资供应服务,集中采买化肥、种子、农药等农资;增加农业技术服务,指导农民科学种田。去年,合作社开始提供粮食的存储、烘干、收购服务。至此,农业社会化服务基本实现全覆盖。
“转向全程社会化服务后,盈利点分散到多个环节,增强了合作社竞争力。”孙广涛说,提供全程打包服务还能为农民省很多事,农民更愿意把土地托管给他们。
与会军合作社干农机起家不同,玉田沣田宝农业科技有限公司是一家从事土壤修复、有机肥料生产的科技企业。该公司在病虫害防治、粮食增产等方面拥有先进技术,常年为农民提供技术服务指导。
在意识到农业社会化服务的市场潜力后,沣田宝公司于今年组建起一支团队,以技术服务为核心,补齐服务项目,构建起全程社会化服务链条。目前该公司已经与4个村签署协议,为5000亩农田提供全程农业社会化服务。
如今,在玉田近千家农服组织中,既有像会军合作社这样机手起家的,也有像沣田宝公司这样的农业科技企业,还有搞农资的、搞农产品加工的……各路人马纷纷“补链”,走向全程农业社会化服务,这里面既有基于供给端的考虑,也有客观存在的现实需求,更少不了政府的引导和支持。
近年来,我国农业劳动力年龄进一步增长。玉田处于制造业发达的冀东地区,从事农业的壮年人口数量少,农业劳动人口青黄不接现象突出,农村对全程农业社会化服务需求旺盛。
翼联原本是一家生产野菜制品的企业。起初是为了把控好原料品质,翼联开始探索与农民合作种植野菜、小麦。“越干越觉得全程农业社会化服务有‘搞头’,于是从2021年开始投身这一领域,为农户提供全程农业社会化服务。”齐先瑞说。
全程农业社会化服务对农民吸引力很强,也为土地全程托管提供了可能。会军合作社和翼联公司目前全程托管的土地都在2万亩左右。
“我们公司有专业的采购团队,在农资质量、价格方面消息灵敏。而且我们是大批量采购,和经销商谈判时有很大的议价权。”齐先瑞说。
在全程托管下,农服组织也更有动力使用先进的农机装备、最新的农业技术,来降低成本、增加收益。这既能为农服组织带来利润,也能让农民受益。
2022年秋收之后,翼联曾与边家铺村的老百姓商量,打算托管全村的土地。那时,老百姓对土地托管还不熟悉,谈判进展很慢。
“我当时提出跟老百姓签一份‘对赌协议’,托管给我们如果赔了钱,一亩地保底给900元,这个价格不低于当地土地承包价。如果赚了钱,我们和老百姓六四分成。”齐先瑞说。
接手边家铺村的600亩土地后,翼联开展规模化经营,种地成本大幅度下降。当年冬天,玉田一带小麦遭遇冻害,大幅减产。但翼联在边家铺的麦田使用了沣田宝公司生产的新型生物质肥,增加地力的同时,能提高地温,使小麦免受冻害。“冬天最冷的时候,麦田里沼液发酵,呼呼冒热气。”齐先瑞回忆。
转年6月,边家铺村小麦收获,亩产过了1500斤——相比往年老百姓自己种地增产至少300斤。到了10月,玉米收获后,来到了最终分成的日子,根据“对赌协议”,边家铺村的老百姓每亩地收入1500元左右,而翼联刨去种地成本,每亩地利润还有600元左右。翼联的全程农业社会化服务就这样叫响了。
引出新前景:培育现代农业服务企业的最佳土壤
事实上,农业社会化服务的开展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。
“我还只干机手的那些年,常常遇到这样的问题,种子出苗率不好,农民不高兴,去找卖种子的,卖种子的说责任在翻地的人,翻地的又说是播种环节出了问题。大家互相推诿,最后成了一笔糊涂账,损失的还是农民。”孙广涛说。“卷”,也是玉田的农服组织曾遇到的大问题。
作为农机大县,最近10年,玉田经历过一个农服组织大量涌现的过程。但不同组织服务标准不一致,服务水平参差不齐,特别是存在低价竞争问题。
为解决这些问题,2022年10月,在玉田县农业农村局的指导下,玉田成立了农业社会化服务协会。协会制定了指导价格标准,避免组织之间恶性竞争。继而制定农业社会化服务耕种管收标准,对诸如耕地的深度,每亩地下种量多少,出苗率要达到多少,都有详细规定。标准甚至细化到收割小麦留下的麦茬不能高于15厘米。
在价格标准和服务标准的约束下,如今,玉田的农服组织运行逐渐走向规范。
而促成农服组织良性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,就是全程农业社会化服务的推广。“全程托管,意味着农服组织要对最终收成负责。某种意义上来说,农服组织是在给自己种地。推诿责任、不认真服务自然没有了意义。”协会会长、沣田宝公司董事长陈铁成表示。全程农业社会化服务还为培养新型农民、培育现代农业服务企业提供最佳土壤。
在玉田,如果问谁是最会种地的人,在农服组织大量涌现之前,这个答案是机手。但如今,答案变成了农服组织。
“全程农业社会化服务,会让机手或者掌握单一技能个人服务者越来越难生存,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,个人服务者需要学习新知识,重新武装自己,向组织化转型。而农服组织也需要升级,建立起现代企业制度。”玉田县农业农村局副局长贾春刚说。
玉田县农业社会化服务协会将会计服务、法律服务、金融服务等引入进来,为农服组织服务。“我们农服组织的负责人,有的是机手出身、有的是‘土专家’出身,对现代财务制度了解不多,不知道怎么报税,对法律知识也一知半解。他们需要相关的指导,并从中学习企业管理方面的知识。”陈铁成说。
陈铁成说,协会选举他为会长,有这样一条原因。“沣田宝是一家国家级高新技术企业,建立了完善的现代企业制度。沣田宝的企业管理经验可以借鉴给广大农服组织,帮助他们走向正规化。”全程托管还为“小田变大田”,土地集中连片经营提供了可能。
去年,会军合作社托管了虹桥镇台张庄村的3500亩土地。托管之前,台张庄村的农户和土地都比较分散,这家有三分地,那家有五分地,到处是“补丁地”“巴掌田”。
“零散地块作业难度大、作业成本高,土地利用率还低。说实话,机手一听是这样的地块,多给钱都不愿意来。”孙广涛说。
接手台张庄村的土地后,会军合作社将细碎、零散的土地连成一片,小田并成大田,耕作效率和亩产均大幅提高。“未来,我们还计划在托管的土地上打破土地边界,去除多余田埂,以此增加土地面积,把生产效率再提高一些。”孙广涛表示。
观察 农家子弟与农业的未来
在玉田,一场农机的“装备竞赛”正如火如荼地展开。
农业无人机的广泛应用不过几年时间,会军农机农民专业合作社的大疆无人机,已经用到了第七代;在福途盛金农机农民专业合作社,售价近百万元的大马力拖拉机,看中了马上就买;在翼联农业科技有限公司,80多台大中型拖拉机,全部加装了北斗导航系统。
在农服组织眼中,先进的农业设备、农业技术是硬碰硬的“生产力”,只要有一家买,其他组织就会迅速跟进。比如卷盘式喷灌机,一两年时间,上规模的农服组织几乎全部配齐。
与农服组织的人交谈,听到最多的一个词是“标配”。无人机是标配,北斗导航是标配,农业大数据也是标配。在现代科技和装备的支持下,在政策的引导下,未来农业正在我们身边变成现实。农业的现代化,归根到底离不开人的现代化。在玉田,如今农服组织的很多经营者和从业者,父辈就是农机手。
翼联公司负责人齐先瑞,1981年出生,父辈早年开的是手扶拖拉机。可出身农村的齐先瑞从小不喜欢种地,“守着自家几亩地,一个汗珠摔八瓣,一年到头也没多少收入。”
同为80后的孙广涛、孙广强兄弟俩的父亲也是农机手,这两个“机二代”,“高中一毕业就跟着父亲开拖拉机搞跨区作业”,在农业社会化服务这一行里已经摸爬滚打了20多年。
福途盛金农机农民专业合作社负责人荆存峪1998年出生,他小时候父亲已经开上了110马力的大拖拉机。作为没有为温饱发过愁的一代人,小荆打小喜欢农业。“小时候看电视,看到国外的现代化大农场,全是大型机械,一个人就能种上千亩地,那种情形让人羡慕。”
今天的玉田,种地不再是苦哈哈的差事,一个农服组织经营上万亩土地并不稀奇。
曾经不喜欢种地的齐先瑞,闯过大城市,搞过销售,进过互联网公司。在意识到发展现代农业的机会时,他选择回到农村,率先以公司制介入农业社会化服务领域。
“没有打过一天工,也没当过一天传统农民”的孙氏兄弟,“大疆出第一代农用无人机时”,就投资二十多万元买了两台。当时没有操作标准,他们在地上铺一张遇水变色的纸,一人操作无人机喷洒,一人记录落在纸上的水滴密度,反复试验,测算出最佳飞行高度和喷洒量。
大专毕业的荆存峪,回村投身农业,还顺利接手了父辈创办的农业合作社,成为开着北斗导航“百万豪车”的新农人。
4月8日,福途盛金农机农民专业合作社的深翻机准备下地。荆存峪供图
从“机二代”到职业农民,从齐先瑞、孙氏兄弟到荆存峪,这些农家子弟心路历程和人生轨迹的变化,不妨视为我们农业现代化一路走来的缩影,而他们如今共同投身的农业全程社会化服务,正在勾勒出一条通往现代农业的更清晰的路径。
在这片先辈曾辛勤耕耘的土地上,在这些“机二代”操控的无人机、北斗导航拖拉机之下,在他们的积极探索中,现代农业,加速走来。